陈效中，数学系退休教师
1990年我60周岁，到了退休年龄，离开了系，至今30余年了。30年来，身是离开了，心依旧在系，关心着系的发展。
在庆祝建系80周年大会上，杨乐院士有段祝词“清华大学始建数学系，30年来出了不少数学家，复系后会是什么样?”他是希望，恢复数学科学系后，能重振昔日清华数学系的成就。我也十分期待。
清华大学曾出过诺贝尔物理学奖的获得者，杰出的举世公认的数学家，中科院院士，国际上外藉院士，两弹一星的众多功勋，以及各行各业建树了不朽功绩的工程技术专家，党和国家各级的领导干部。(这儿略去了文科类。) 任何时期所出的顶尖人才，都与高质量的数学教学和科研成果有着密切的关联。
近百年来，数学教学的体制，经过几次重大的变更，对数学教学影响极大。数学教学体制的组织形式，决定教学和科研的方方面面。事关成败得失，值得回顾。
数学系自1927年始建，在清华园里10年；1937年因抗战南迁长沙与北大、南开三校成立西南联大，1938年迁至昆明至1946年8月回京复校，前后10年；1946年至1952年院系调整前7年，数学系合计27年。
建系后的前30年，可说是清华数学教学科研的黄金时期。大师云集，出了众多的数学家，科研成果丰硕，是优秀学子向往之系，值得借鉴。说个实例，我大一微积分老师江泽培(汪掬方老师丈夫)，考上西南联大电机系一年后，强烈要求转到数学系，后来成为北大教授、二机部专家。
当伯乐慧眼惜人才，华罗庚先生之能进入清华数学系，就是一例。
实施梅贻琦校长“大学哉，大师之谓也”， 熊庆来、杨武之、段学复、萨本栋、华罗庚、陈省身等代表人物皆任教于数学系。
人员与学术交流不断，邀请外藉有造诣的数学名家，来校中长期任教带研究。本系教师轮流出国或进修，或讲学，或学术交流。推荐优秀学生出国深造。畅开大门培养人才，出了数论、微分几何、代数、概率、拓扑、计算数学多科的数学家。其代表人物有华罗庚、陈省身、许宝禄、万哲先、冯康等。
概括可借鉴几点:学术民主、学风自由、教学严谨、百家共容、发挥专长、选择自主，风格各异，各取所长、学生得益、教研丰收。
以上所述非本人亲历，由各种报导阅读后个人所得，虽尽力保持真实，也难免参入个人倾向而失实甚至失误，致歉见谅。
数学教研组自1952年院系调整至1966年文革开始计14年，1966年至1977年恢复高考计11年，复系前后3年合计28年。院系调整后，清华文、理学院被取消。数学系除个别几个人留下外，全部师生都并入北大。数学系更名数学教研组(下文简称教研组)。
“系”与“组”虽只一字之差，清华数学从黄金时代，一夜之间跃落到只教普通微积分的境地，至文革几近毁灭。
自1952年起直至60年代初，陆续从本校各系工科毕业生中，分配到教研组担任数学教师。组内既有数学系的毕业生又有工科系毕业生，这种混合编制的怪象是利是弊? 我是55年水利系毕业后分配到教研组的，凭我个人的经历，此举弊大利小。校领导为何如此执着，我不清楚。有几点猜疑一直去不掉，在此不妨说说。
1952年扩充了新的八大学院，缺乏数学系毕业生；“理论联系实际”，党的教学方针，需要学工的意识与学理的意识融合，促使学理的老师能接受重实际；政治上考虑，让各单位成为“不漏气的发动机”。
蒋南翔校长把中央教学方针与学校实际相结合，提出“又红又专”的培养目标。“红”是政治是第一位的，专是业务也要精通，两者齐备。毕业生到工作岗位，蒋校长提创“双肩挑”，把政治和业务双双担当起来，做到“听话出活”，听党和单位领导的话，同时把业务做到家。政治上坚定业务上过硬，哪一个单位领导不喜欢。清华大学毕业生深受社会欢迎，获得用人单位的信任和重用。蒋南翔校长有意识地让部分优秀毕业生去国家重点单位，让他们从基层做起，经过长期锻炼和考察，走上国家和党的各级领导岗位，达到了蒋南翔校长培养目标的预期效果，是十分成功的教育方针和策略。
教学过程中蒋校长要求两个“抓两头”：一是抓学生政治的头，设各年级的政治辅导员，二是抓业务的头，重视专业教学；另一个两头，一是抓基础课教学的头，要求做到“少而精”，二是抓毕业设计，要求做到“真刀真枪”。这些是十分精辟的策略，是有成效的。
教研组积极贯彻，重视讲课质量和教材编写，把有教学经验、课堂效果好的老师安排到教学第一线讲课；要求教师精读细研教材，找出教材内容里的“主干线”，一旦见成效，立即组织交流，推广实施；怕影响学生的政治意识，不让可信度差的老师讲重要系的课。
程紫明先生编著了“高等数学教程”，1966年又组织孙念增先生、常俊英先生和我在新斋准备编写复变函数，不到一周新斋一楼贴满了彭真市长的大学报，文革开始而腰折。
基于由本校学工学生转行担任基础课教师，理论基础薄弱的现实，蒋南翔校长在某次大会上公开说，基础课部分教师的业务水平与学生是1:1， 需要“攀杠子”即引体向上，努力提高业务水平。整个人体向上引，需要攀，必用力才能攀上去，攀得好，需要下苦功。多么形象化的比拟呀! 所幸教研组1959年从各系在读的高分优秀学生中抽调一批学生，进入数学培训班，学习三年毕业，担任教师。复系后都攀上了高职称，有了自己的著作，论文，成为主讲老师。
五六十年代，国际上对华全面封锁，客观上造成科教闭关自守局面。国民经济建设的五年计划已实施，有许多技术难题急需解决，只能依靠国内力量，自力更生。清华承担重任，义不容辞。如何选择科研项目? 根据学校实力，蒋南翔校长提出“短、平、快”选题方针，以下是我的理解。
“短”就是选择不让有限的人力和资源长时期捆绑在某科题中，得不赏失。
“平”就是选择不复杂且比较急需的科题，容易理清，平直简明的科题。
“快”就是选择能在不长的时间内完成研究、解决的实际课题，或凭已有力量有可能在较短的时间内解决的项目。
举个实例，输送电工程，必须有高的钢塔，技术上希望能做到省料而坚固耐用。土木工程系钢结构教研组接受了此课题，很快就满意地完成任务。
数学教研组也把解决工程实际问题定为科研方向，组织过几次，想与工程系共同解决实际问题，只因为遇到的课题属于多变量问题，又不具备建立数学模型的认知，而告终。这恰让我们认识到建立数学模型的重要性。萧树铁老师为数81级学生在一教阶梯教室首讲数学建模课，我去听了，他从例题入手，简明易懂，引人入胜，非常精彩。
1958年掀起大跃进，校领导何东昌说:“头脑要冷静一点”。着眼于国际现代科学技术的现状和进展，为国家今后根本利益，借助大跃进的东风，学校陆续增设了工程物理系、200号(原子反应堆)、计算机系、自动化系、无线电系、精密仪器系、数力系， 这对国对校都有重大意义，是很有远见的举措。随着教研组部分教师去了计算机系和数力系，新建的系对数学要求高，必须扩充微积分的内容和其理论基础，遂增设了数学物理方程或偏微分方程、概率统计、复变函数等课，改观了教研组的教学，从单一的普通微积分迈向多课程的教学，对教研组的发展起了很好的作用。当时从外校借调黄克欧老师教数学物理方程课（后因方言太重回原校），聘请留美回国周华章先生讲概率统计课。
1966年文革开始，沉重打击了教育。教研组老师分散到各系，随系开门办学。废除了高考，招收工、农、兵学员，进校的任务是“上大学，改造大学”。短短一年内从小学讲到微积分，结果如何，谁都清楚。教研组形同虚设，国家教育被摧残殆尽。
清华数学教学由盛到衰，由衰到几乎消亡，直至恢复高考。
三反五反、院系调整、忠诚老实(肃反)、整风反右、三面红旗、八字方针、四清、文革系列运动冲击着教育。教研组受到重重压力，涉及人和事，必须妥善处理，耐心应对。种种磨炼下，教研组艰难地苦撑了28载，谈何容易。可贵的是为复系留下了根底可点可圈。陈水莲、胡显承两位同志功不可灭。向他们致以敬礼。
重温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，有兴奋有惋惜更有心痛，它毕竟是清华数学教学28年的现状，无法抹去，记录下来，作为历史的见证吧!
失去一个机遇的遗憾
十年动乱1976年结束，拨乱反正，改革开放，各高校先后走上正轨。刘达校长决定恢复理学院，过渡期由数、理化、力基础课组成基础部，筹备成立理学院。
1977年恢复高考，基础部单独招生，招生前校某领导认为数学不需独立招生，从报考工科生中挑选即可，还是旧观念。胡显承持保留态度。摘录两位考生的自白。
曹怀东:“说起咱们的数师7，我还有个小故事。记得那年清华在江苏的招生广告上是计算数学，报考的也是这个专业。结果收到的录取通知书上是数学师资班，将来要留校当老师，大失所望---不知道大学老师也可以成为数学家---连说三声‘罢罢罢’，师资班就师资班吧，至少是清华的，差一点失足成千古恨。”
王志巍:“@hdcao同感啊。在河北也是计算数学，我当时说过大话：不当老师(见到的中小学教师生活不好)。因为报的是清华，就来了，算是最正确的决定。” [编注：北大数学系77级没招生。]
基础部招收了数、理、化、力四个师资班，作为成立理学院后备的师资力量。77级数学师资班简称数7。录取的学生十分优秀，尤其可喜的，有部分学生数学天赋很高，且热爱数学，引起在京数学界的关注。原数学系的校友纷纷来校关心数7班的教学，这是院系调整后首次的盛况，连中科院数学所留美回国的台籍研究员戴新生先生，都自告奋勇来校为培养高水平数学人才出力。知识界见到科教兴国的曙光，憋着一股劲要把失去的十年追回来。学生认为好不容易有机会上大学，铆着劲学习，争分夺秒，为攀登科学技术高峰，几乎废寝忘食。
孙念增先生是数7班教学负责人之一，全心身地投入到教书育人的工作中。为使有最佳老师讲课而敞开大门、请进来，邀请了中科大、中科院、北大等院校的数学家名教授来校兼课。孙先生亲自讲数学分析课。老先生不耻下问，请教校内外多名有经验的教授。让学生走出去，听讲座，参加数学大会接触世界一流数学家，推荐优秀学生出国深造。倡导学生自主选择学习方向。例如孙先生知道刘小博喜爱纯数学， 就鼓励他去北大听李群和非线性分析课。孙先生还兴致勃勃参加全校年级篮球比赛为数7球队助威加油，参加班上组织的新年晚会。孙先生的种种举措继承了清华数学系的优良传统，深受学生爱戴。
陈省身先生亲自了解到数7学生的数学才华，为此选择来校作纤维丛的讲座，由校主要领导支持，在主楼一个小教室里，我去听了。校领导一开口就申明清华大学办的是应用数学，陈先生则针锋相对说:“我的纤维丛就能用在DNA和现代理论物理弦理论中。” 想想看，陈先生为什么要选在清华讲他的研究? 经校领导如此表白，打击太大了。最后陈先生把研究所放到南开。如果当时校领导有科学长远的眼光，有豁达的胸怀，少一些好胜， 把复系定为数学系，留下陈先生和戴先生在清华成立研究所，聘请万哲先、曾肯成组织代数组，陈希孺组织概率统计组，清华数学系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! 失去了一次难得重振数学系的机会，至少不会耗时20余年绕了一个大弯才回到原点。
期待
清华大学这样一所全球性的大学，究竟需要什么样的数学教学才能担负起数字时代科教兴国的重任? 我离系已年久，现年迈，体质渐衰，又不住校内，下面所说，是一种坐井观天，纸上谈兵，仅表达我期待之意。
就从纸面上谈起吧!
先谈系名变更。历届系领导经过不懈努力，终于在1999年，应用数学系复系为数学科学系，回到建系时的初衷。这不仅仅只是系名的改变，而是数学教学非常重要的变化。我举三个实例说明数学科学系能担当重任。
人工智能之父，马文·明斯基(Marvin Minsky)是普林斯顿大学数学博士；华为聘用了上千数学系毕业生；孙念增先生为数7班教学曾造访过原子能所9院周毓麟先生，周先生说:“数学系毕业生，只要他愿意从事应用，其成果都是很好的。”
次谈招收专业的变化。从计算数学到应用数学到数学与应用数学到理科数学类，逐步向纯数学专业演进，是个好势头。最后强调是理科并且提醒是类，什么意思呢? 理科强调指出学生学的是纯数学，类多也，告诉学生可以自主选择其中之一。既然培养的是多学科的数学人才，必然需要多科的数学老师。引成百家争鸣之势，只要发奋度强，畅开大门，引进来、走出去，待以时日，必能结出百花之果。 百年树人，更待何时!
是非、成败皆非空，
青山依旧在，几度夕阳红。
于菊花盛苑 陈效中
2023年12月27日
